書生從葉家少爺說到葉家先人，又說什麽計相是個肥差，不然也不能讓這一大家子人過得如魚得水。他們沈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，大有不可自拔的趨勢，又覺得自己看穿了一切，清高如他，不該同那些齷齪的世俗同流合汙，生來沒得一個顯赫的家世，註定不能大富大貴，那麽安貧樂道就是了。

大概真如葉弄舟所言，葉家占據那個位子太久了，難免遭人嫉恨。

阿某在一旁聽得是又好氣又好笑，頓時覺得，什麽會變戲法的說書先生，哪兒有這夥人有趣？

自己得不到的就是骯臟的，他不屑得到；自己做不到的別人也一定做不到，如果做到了那就是假的；自己讀書要刻苦就非要別人也刻苦，別人刻苦的時候他又看不見，看不見倒也罷了，還不肯相信別人就是比他天資聰穎。

這算什麽？

“姑娘，這茶如何？”

正聽著，身旁忽然有人發問。阿某楞了一下，轉過頭去，見正是那茶坊老板，便搜腸刮肚找了幾句葉川白喝到好茶時常說的詞兒，笑道：“這——蓬山雪，甘醇甜爽且香氣清冽，葉底肥厚，我雖不大懂茶，卻也曉得這是難得一見的佳品。”

阿某說完，心底有些忐忑。

茶道博大精深，也不知她這臨時回憶起來的幾個詞兒說對了沒有。

老板頓時大為振奮，在阿某對面坐下，道：“姑娘太謙虛了！您要這是也算不懂，那連我們少東家都不算懂了！”

“你們少東家？”

“蓬平徐家三少爺徐逢璧呀。”

“……我是真不懂。”阿某誠實地道。

“哎，姑娘何必再謙虛呢，”老板笑說，轉頭招呼夥計又續了茶，道，“姑娘也是來聽書的？”

“啊，是啊。”

“哎喲這可不巧了，女先生說是今日有些東西要添置，所以早一步出門去了，大抵要下午才能回來呢，要不然我這茶館裏也不止這麽些人等了。”

阿某點了點頭，道：“哦，那你這裏早上豈不是沒人說書了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不如我替那女先生講一場？就當是報答您款待我的這壺好茶了。”阿某隨口道，“變戲法我不會，不過對那些奇聞怪談倒是頗有些研究，權當是解悶了。老板要聽聽看麽？”

“求之不得啊，不過姑娘當真能講那些奇異的傳聞？”

“能講。”阿某笑笑，也不挪位置，只老神在在地捧著茶盞，啜飲一口，朗聲問道，“在座都是博學多識之人，可知道濁山？”

“濁山？”眾人紛紛回頭看向她，“不曾聽聞，不知姑娘所說的這濁山在何處？”

“濁山在清山以東五千裏處，山中有一種銀羽雀鳥，名喚咄咄。”

“銀羽咄咄？這倒是沒聽說過，不知此鳥與尋常鳥雀有何不同？”

“咄咄空有一身好看的羽毛，嗓子卻天生是啞的，不會啼鳴，故而十分善妒，最喜附著於過路凡人身上，借凡人之口譏諷百鳥羽翼醜陋、鳴聲聒噪。不過卻有這麽一種說法，人間帝王食之可令其治下河清海晏，萬古太平。”

吃了盛氣淩人咄咄不休的碎嘴子，這天下可不就太平了麽。

阿某張口胡謅，毫不露怯。如此荒誕不經的傳聞，茶館中的人竟也都因她鎮定自若的模樣而信了七八分。

“那可曾有人試過？”

阿某循聲望去，見是一華衣老者，坐在桌前，捧著茶盞，一派雲淡風輕的好氣度，所謂“腹有詩書氣自華”麽，放眼望去，這扶都之中氣度不凡之人比比皆是，可這老者又有些不同，那是名利場裏煉出來的貴氣。

“這傳聞如此叫人心動，哪裏會沒人想嘗試的？可那傳聞之中只說咄咄生在濁山之中而濁山在清山以東，那麽這清山在哪裏，而濁山又在哪裏呢？”阿某笑嘻嘻地道，“可見，這大約只是一個傳聞罷了，興許千萬年前的確有這樣兩座山，有這樣一種鳥雀，可如今早已消失了。”

“姑娘不曉得它們在哪裏，可老朽卻是曉得這濁山在何處，咄咄又在何處。”

“老先生知道？”阿某楞了一下，有點聽不懂了。這故事從頭到尾都是胡謅，不過是嘲諷嘲諷在座的那幾個書生罷了，這老者又是從哪裏知道這並不存在的山和雀鳥的？

“老朽知道，”老者淡笑著頷首，道，“千年前，曾有一人間帝王聽聞此事，想做個千古明君流芳後世，便大動幹戈命人去找濁山捉咄咄，花費了無數金銀珠寶，奴役了國都中無數青壯，可再雄厚的財力也終有枯竭的一日，他橫征暴斂，結果卻是勞而無功，反而得了個昏君的罵名。”

老者頓了頓，又道：“而此時，都城中出現了許許多多口含咄咄的年輕人，他們大多文弱，卻奮不顧身，指責著君王的暴行。興許他們之中的一些人根本不知道咄咄控制著他們的聲音說了什麽，可正是因為這種聲音的出現，才最終阻止了那位君王將那個國家推向死路。”

阿某心裏十分茫然。

這是個什麽傳聞，為什麽連編出這咄咄鳥的人自己都不知道？

“老先生說的這個故事，除了嘩眾取寵之外，可還有什麽別的意義麽？”那付姓讀書人疑道，“那位姑娘問的是濁山與咄咄在何處，可老先生的故事裏，說的卻是讀書人，何曾提到咄咄的所在？”

“哎，老朽不是說了，口含咄咄的人自己是不會明白的。”

付姓書生：“……”

在場沒聽明白的讀書人們：“……”

阿某：“……”這不是我說的是他說的和我沒有關系！

“這樣一來，”老者全然無視茶館中在座仕子的臉色，悠然自若地品茗，道，“諸位可知道這濁山和咄咄所在之處了？”

“曉得了，濁山就是這人間嘛。”那跑堂的小二哥提著茶壺出來，嬉皮笑臉地搭腔道。

老者眼含笑意看他一眼，道：“那清山呢？”

“也是這人間唄。”

“那為何濁山在清山以東五千裏呢？”老者又笑問。

小二給老者倒了茶，道：“人心彎彎繞繞，人間人數以萬計，恁多個人心連在一起，何止五千裏？自清這一面向東繞個五千裏，可不就是濁山了？這便是城外山寺那老師父口中常說的一念成佛和一念仁、一念不仁了。”

“你這小哥兒頗有慧根啊，不如隨老朽回去……”

“出家當和尚麽？哎喲老先生您可饒過小的，小的年方二十，家裏頭窮得連親都沒娶上，什麽七情六欲都還來不及體會，哪兒來什麽慧根去看破紅塵喲？”小二雙手合十，告饒道。

老者白須微顫，不知是氣的還是笑的，罵道：“誰說要渡你去出家了？”

“那老先生要小的隨您回去做什麽？”

“做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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